動、見

林以正
Feb 17,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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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自己,能夠自己救嗎?我與心理位移的初遇

在實徵研究的洗腦下,我對於質性研究是近乎無知的,自然也很少會去聆聽和閱讀。但是對有些學者則有例外的感受,因為在他們的講述中,即便聽不懂,在聽的過程仍如沐春風,很可以感受到療癒的效果。金樹人老師就是其中的一位。在2005年的心理學年會中,我就是抱著這種心情去聽金老師的報告。但是這次不同的是,我聽得有點懂,而且頗為感動。

我的諮商經驗短淺,只擔任過很短暫的救國團義務張老師,而且那個經驗算是相當挫折的,更遑論我自身被諮商經驗的也並不怎麼正面。因此,當還在研究所就讀時,讀到Pennebaker(1986)提出情緒書寫能夠提升心理適應的文章時大受震撼。在Pennebaker的研究中只是讓研究參與者以情緒表達的方式書寫十五分鐘,就能夠產生相當的療癒效果。當時我想,如果只要隨便拿一張紙,任意的揮灑情緒十五分鐘,就可以有效果,那麼為何諮商師值得我花幾千元去談呢?但是,後續我追蹤Pennebaker的研究,發現情緒書寫要有效還是需要一些調節因素,所以在缺乏這些條件的配合下,還是有負面效果的可能性;此外他當時的理論基礎大都是建立在壓抑會消耗資源,所以造成身心的耗竭,而情緒書寫則是減少了這種用在壓抑上的資源浪費。而由於我不喜歡這種「抓取更多資源就更美好」的理論,所以也沒有完全認同這些研究。但是核心問題依舊:究竟怎樣的書寫,或者怎樣的自我對話,才能夠讓人跳脫困境,而不是更深陷其中?又為何需要認知資源的自我對話反而能夠節省資源豈不是相互矛盾?當時我一直抱持著懷疑,但我的能力無法處理這個問題,也就因此讓這個疑惑一直懸而未決。

我早期的研究其實也在處理很類似的問題。多年前在構思博士論文時最基本的發問也是想回答:為何人際親密可以提供人在低潮經驗時的緩衝功能?而這種可以提供心理緩衝功能的親密又從何而來?我的理念是,倘若人際關係的伴侶若能在很日常的互動中提供投入,理解,與肯定的「回應性」(responsiveness),那麼就能點點滴滴的建立起人際間相互的信任與親密。這個理念也呼應當時依戀理論對成人愛情的研究,也就是能夠提供一個安全堡壘的關係,才能夠營造個體更深層探索而逐漸趨向安全依戀內在運作模式的可能性。但是,說實在的,我沒有很喜歡自己的研究。畢竟,如果要倚賴別人給予回應性才行,終究還是無法完全自主。

這是為什麼我聽到金老師的研究時,會有這麼大的感動。因為他提供一個可能的解答,也就是我們自己可以作為自己的安全堡壘,讓自我的探索是可以自主產生,而不是看你有沒有運氣遇到對的人。從此,我與研究伙伴們持續數年相關的研究,嘗試從實徵的角度去檢驗心理位移。還好,我們的研究大略都支持心理位移,而且對心理位移的研究也持續豐富我們對華人自我歷程更廣泛的探討。但是,我覺得心理位移在心理歷程上還是有不少需要仔細釐清的部份。以下我想討論:成功的自我對話需要什麼條件?

如何看待內在對話?

倘若我們延續上述的假設,也就是當一個人可以成為自己的對話者,並且以興味盎然,充分理解,包容肯定的具有回應性型態來進行內在對話,就能夠創造出其內在安全探索的空間,並且促進其心理健康的轉換。那麼我們也就可以更進一步探索,怎樣的對話型式或條件比較有利於促進回應性的產生?而隨之產生的探索空間具有怎樣的特性?最後,這樣的探索如何促進心理健康?

就對話條件而言,心理位移使用的對話方式是運用語言中代名詞的特性來帶動內在對話特性的改變。透過我位格的深入而對經驗有更豐富的認識,透過你位格的接納來促進理解,透過他位格的冷靜關照來達成肯定,最後回到我位格來完成安定。我們從書寫過程中情緒的變化也可以看到符合「反應性」歷程的變化。

但是究竟這個位移的過程究竟創造了怎樣的心理空間特性,所以能夠提升心理健康?在先前心理位移的論述中並不充分,或許也是本文的目的之一。我也對此來做一些回應

技法人人會變?心理位移是獨特的技法嗎?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也回顧一下很多在手法上有些相似的促進內在對話的技術。在本文中也提到「空椅法」,這使用的是創造出兩個對立的我,令其彼此往復對話。此外,心理劇、溝通分析等治療策略也都有類似的手法。

而在實徵取向的社會心理學研究中也有極為類似的操弄。例如:E. Kross及其同事(2017)所進行的一系列研究,比較自我融入觀點(self-immersing perspective)與自我距離觀點(self-distancing perspective)對自我情緒調節的效果。在他們很多的研究中,也是運用人稱代名詞來分別代表前述兩種觀點,自我融入觀點是以第一人稱的「我」來書寫,自我距離觀點則是用第三人稱代名詞的「他」來書寫。他們的研究傾向於發現自我距離觀點(也就是第三人稱觀點)會引發比較少的情緒反應,比較有機會重構過去的經驗,並且發展出新的意義感受。而在這些研究中很少採用如心理位移般的序列書寫,而是單純只用「他」作為主詞來書寫就能夠發揮相當的效果。

如果從上述的文獻來看,要產生情緒調節的效果,是否一定要採用「我你他我」四個步驟的書寫?是否一定要依照此一順序來書寫?這兩個結論似乎都並非絕對。只用「他」也有一定的效果,創造兩個對立的自我狀態之間來對話也可以。甚至若是從正念相關的研究來看,沒有對話,只是一種單純的觀照都可以達到相當的效果。

甚至,在非暴力溝通的練習中,即便是都是第一人稱代名詞,但是改變敘述句的用詞與結構也會造成很大的情緒調節效果。例如,對於可能引發負向情緒的事務,當一個人從「我應該去做…..因為…」改成「我選擇去做…..因為…」來敘述其原本覺得很無奈的工作,也能夠很有效的改變其對此事務的知覺以及連帶的情緒反應。如此,連名詞的使用都未必是重點了。

所以,看來書寫的手法(或內在對話的方式)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策略,而重點可能更是在以上這些對話的作為中究竟是否產生了怎樣共同的心理空間的變化,使得他們都能夠有效的調節情緒,並且令敘說者產生新的覺察與觀點?

機制一:在多元與多重的脈絡中「看見」

對於這個心理空間之所以會產生療癒效果,其中的一個解釋是「多重觀點」的刺激。亦即,原本在我的觀點中陷落於情緒反芻的狀況,因為代名詞的使用引出了不同的觀看角度,也使得有不同理解的可能,而這些不同的可能性又彼此激盪產生了新的詮釋。

在金老師的文中也以「辯證法則」來處理這個可能性。他提出「命題-對立-綜合」的歷程來描述人們對於自己的認知或角色的認定。亦即,當面對一個對立或不一致的概念時,為了解決這個不一致而產生一個全新的本體;透過不斷去中心化,不斷的正反合的辯證,來對自己的經驗產生新的理解與認識。我對這些相關歷程的理解是,這些歷程描述的是人類後設認知的啟動:當感受到認知之間的不一致,對立,或矛盾時,啟動後設認知以觀照這些認知的運作,並嘗試找到能夠處理這些不一致的方式。

很類似地,我自己過去的研究有很大一部份專注在中庸思維的釐清。而中庸就是一種後設思維(meta-cognition),其核心在於強調體察全局的特色,能夠對所處的環境作全面而具體的考慮,展現多方思考,對同一件事情切換不同的角度思考。這個中庸的觀點也符合本文中所提出的「能觀」(self-as-knower),從獨白,到對話,到旁白,這些代表「能觀」此一的後設認知在層次上的變化。初期「能觀」與「所觀」混淆在一起,但是透過後設思維逐漸的強化,能觀的位置逐漸提高,能夠納入更清楚的脈絡,也在更大的脈絡系統中產生新的意義。只是對此一歷程,作者採用了西方提出的構念層次理論(Costrual Level Theory, CLT)來對應。

但是,我一直認為華人的全局思維與西方提出的構念層次理論其實有很根本的不同。CLT主張的是,當心理距離拉開時,當事人對該事物的認知會傾向於以更為抽象的方式來解析該知覺目標。所以,當空間,時間,以及社會距離拉遠時,都會引發對事物在具體到抽象之間的變化。這聽起來很合理,也似乎很符合心理位移的要旨。但矛盾的是,在CLT的主張下,Kuyken & Moulds (2009)的研究卻得到以較遠心理距離的觀察者立場所做的回憶,會抽取比較多負向的自我評價,較高的逃避,以及較低的正念。以CLT所做的解釋是,因為在較近的心理距離中才能比較細部的,具體的,具有脈絡的此時此刻的感知。這樣的詮釋與心理位移或中庸的全局觀的解釋豈不是會剛好互相矛盾。

該如何處理這個矛盾?我認為這是因為華人的全局思維指的是「後退一步」的拉遠心理距離,而在後退一步的當下,雖然對於原本知覺的目標而言,確實是遠了,但是也在此時有機會更納入其周邊的脈絡訊息,使之可以放在一個更大的系統中去被理解,也就更有可能看見原本沒有看見的其他事物與之的相互影響。也就是說,心理位移或中庸後設認知的與CLT最大的不同在於整體脈絡被納入考量的程度。CLT專注處理對於目標事務的抽象程度之變化,但華人所謂的拉遠心理距離或退一步的觀看等,並非只針對目標物,更強調的是該目標事務所處的脈絡能夠被納入的程度,而這個能夠包含更大脈絡因素的系統觀點才是促成新的意義能夠產生的關鍵。

上述從辯證法則,第二序理解,或是後設認知等來說明心理位移所創造的心理空間為何能夠促進理解的重構固然是很合理,也是我自己所熟悉的方式。但是現在回顧起來,總覺得有點「太認知」了!似乎把人放在一個很理性的假設中去解釋情緒的變化,這固然也很符合心理學的要旨,但是溫度好像不太到位。因此,以下我試著再從另一個角度做一些討論。

機制二:動起來就鬆了,鬆了就活絡起來了

第二種對於心理位移所創造出的心理空間何以有效的解釋是「移動」本身就具有足夠了。

丹津‧葩默在其著作「心湖上的倒影」中有一段話:

「當我們開始培養心的覺照力時,心似乎一分為二。心產生了新角度,它有各種名稱:目擊者、觀看者、理解者、觀察者,它親眼看見,不審判也不批評。隨著親見者的出現,心裡產生了一個空間,它使我們看見念頭和情緒只是念頭和情緒,而不是「我」和「我的」。當念頭和情緒不再被視為「我」或「我的」,我們開始有選擇,有些念頭和情緒是有益的,鼓勵它;其他一些不太有益,讓它離開。所有念頭和情緒都被認出來和接受,不受任何壓抑,但是必須選擇怎麼樣應對,我們可以增加有益和善巧者的能量,消除無益者的能量。」(第168頁)

這段話很符合目前在正念相關論述中所強調的,單純的覺察,不評價也不反應的覺知狀態。當然,在這種覺知狀態中,一個主要的變化還是在這個心理空間中的「看見」,但是這個看見似乎比較不像前述辯證歷程中那麼充滿矛盾,衝擊,整合等那麼多的力道在激盪著。我的意象反而比較像是在林中安靜地品茗,入口含著其中的苦,溫溫的流下喉嚨,淡淡的自然回甘,喝茶的人安靜但充滿覺察的品味著每一個變化。這個樂趣不是因為得到最後的甘甜,而是其中變化的奧妙。

金老師在借用曹洞宗的「五位」來描述心理位移的移動狀態以及其對應產生的認識變化時,我似乎也感覺到其筆觸的變化,相對於對辯證的討論,其語調也轉為柔軟,當然也似乎「玄」起來了!我引其文中的兩段話:

「創造性模糊」(creative indifference)的狀態,在不著兩邊之際,蘊藏著無限可能的創造性與行動能量。太極圖中間的S形曲線非屬陰也非屬陽,卻可在陰陽兩極的中間擺動自如……心理位移這種「觀點」的流動性,避免了固著在特定點的僵化,使得我們對鬆動「苦」的存在處境的結構與功能,有了不同的體會與認知」

「我你他的出現就像緣起緣滅,我你他落筆之後會出現什麼內容,「你」或「他」出現之後「我」想要進行什麼樣的對話,都行,只要讓存有回到存有的自在即可。「那你我乃我之對象化,而他我也可視為我之抽身靜觀,或謂之觀想,何等自由。」(高行健,2001,195–196頁)隨緣而思,隨緣而寫;隨緣而走,隨緣而停;隨緣而得,隨緣而失。」

從這些話語來看,其實不同位格的書寫究竟有什麼特性?有什麼文字會出現?有什麼衝突會冒出來,又怎樣被整合?這些其實都不是重點。原來隨緣即可。出現就出現,消失就消失的自由,使得僵化可以開始流動,因此,對於書寫者而言,其療癒未必是因為獲得了什麼了不起的頓悟,或是對於生命產生了什麼從來沒有過的理解。而是因為看見原來陰陽可以流轉的可能性,卡住自己的關卡未必如原本想像的那麼堅固,因為鬆動了,感受到了自由。

對上述的這個歷程,我目前還沒有想到很理想可以對應到目前主流心理學的研究構念。當然,正念的研究可以是很好的對應,或者也可以用重新感受到自主性,或者對生活再度拾回控制感,或者提升了自我效能感這些來論述一番。不過,或許這部份就留給未來的研究生們好好去論述吧!

結語

心理位移給我的感動是來自於我累積多年的困惑在聽到金老師演講時豁然開朗的啟發,但是隨後一連串實徵的研究過程卻逐漸讓我對心理位移的樂趣漸失。那或許是因為一面倒的正面支持,寫論文發表是不錯,但也就不再有太多驚喜了吧!

現在因為要寫這篇回應文,讓我重新檢視自己對心理位移的想法。雖然金老師可能寫的原意是要進一步釐清心理位移的認識論與本體論。但是對我而言,因為得要有一些批判的意見才顯得稱職,又因為實徵腦也只能做很刻板的歷程分析,這感覺像是用極簡工業風在裝潢一棟精緻的三合院,或是要用地質結構去分析靈山的成分。因為這個書寫,我反而覺得困惑了起來,但同時也又滿滿的好奇起來,究竟我們在那些個不同敘說中所產生的心理空間的奧妙是什麼?「豐盈的虛空」或「真空妙有」等等這些矛盾又相容的狀態如何蘊藏如此豐沛的活力?我的心中似乎也有些東西開始流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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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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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林以正

現為自由教練;前台大心理系副教授;本土心理研究基金會執行長;齊行國際顧問公司資深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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